空虚感越发强烈,身子正自一点点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觉。陆渐也曾听说过千刀万剐,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决不及眼下之万一。
正觉难受已极,那融化之苦忽然烟消,陆渐身体遽然缩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痒,各种古怪滋味,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不多时,易筋错骨之苦忽又消失,蒙眬中,眼前白光闪动,陆渐定神一瞧,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长不满尺的婴儿,赤裸娇嫩,粉红发亮。举头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万丈,炽烈无比,向黑暗一方拼命侵蚀、挤压,黑暗一边却越发浓重,那黑色盈盈欲动,似要流将出来。黑暗里,亿万星辰发出刺目奇光,忽听天崩地塌般一声巨响,群星动摇起来,啸响震耳,漫天星斗如万箭齐发,化作千万道星芒,箭矢般向陆渐射来。
星箭穿体,冰痛刺骨,远非人类所能忍受,然而星群亿万,数不胜数,坠落纷纷,无穷无尽。陆渐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这极刑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陆渐痛得麻木时,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来,倏尔不见,四周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身边似有万钧重压,层层裹来。陆渐几欲窒息,奋力挣扎,然而越是挣扎,压力越大,就当忍无可忍时,眼前忽有光亮闪过,举头望去,那极黑极暗之中,翕忽闪烁,若有一点星芒。
霎时间,陆渐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忍受那无穷重压,手足并用,向着那点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阴在此似乎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虚深处、宇宙彼端,怎么也无法触及。陆渐几度绝望,求生之念却又无比强烈,促使他从那重压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压便少一分,陆渐身上的气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长,陆渐越爬越快,身子越来越轻,四肢越发强健,似乎再非赤裸婴儿,随那爬行越长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发强烈。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点星光忽地明亮起来,陆渐蓦地发现,那里并非星光,而是一个小小穴口,自己若在万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陆渐恨不得欢呼大叫,又爬时许,头脑一凉,身子没入光亮中,不及欢喜,耳边一声巨雷轰然炸响,陆渐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渐次明晰起来。
最先入眼的是一张娟秀脸庞,妙目微阖,神色木然。尚未明白发生何事,陆渐忽又听见一声巨响,沉闷如雷,仿佛来得极远,经过重重阻拦,到此地骤然爆发,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响。
雷声贯耳,陆渐浑身激灵,慢慢生出知觉,幻境中的痛苦丝毫也无,却有一种虚脱如死的疲乏。
忽见那少女秀眉一颤,面容绷紧,流露出极大痛苦。陆渐见状,脑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记忆点点滴滴浮了上来。
“宁姑娘。”陆渐叫了一声,却觉嗓音细弱低微,几不可闻。知觉从双眼、心口向外扩散,陆渐慢慢发觉自己坐在一个圆形谷底,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晶莹石壁上化出一圈圈奇妙虹彩,从上而下,暗紫、金红、粉白,靛青,色泽分明,层层相叠,随那暮色渐暗,明暗亦生变化,暗紫变为金红,金红变为粉白,粉白化为靛青、靛青化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莹透亮,瑰丽无方。
“天生塔?”陆渐陡然清醒过来,远处闷雷声渐渐远去,初如爆竹,渐次轻柔,化为剥剥之声,犹如灯花爆响。
陆渐不知这声音来自“木霹雳”,更不知浑和尚与宁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声越来越远,正是浑和尚将宁不空远远引开。他呆呆听着,直到爆炸声消失,四周重新陷入无边沉寂,方才猝然醒转,这时但觉宁凝身子慢慢软了下去,伏向自己肩头,隔着薄薄衣衫,火热娇躯阵阵颤抖。
陆渐吃了一惊,一抬手,忽觉身子竟能动弹,便叫一声“宁姑娘”,抱起宁凝,但觉她的身子柔若无骨,轻如蝉蜕,颤抖一阵一阵,眉间痛色越发强烈。
“她病了?”陆渐努力回忆前情,最后记得的却是被宁不空一指点在胸口,之后便是无穷痛苦,至于别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陆渐定了定神,见宁凝双颊火红,内中似有一团火,就要燃烧出来,将她身子燃尽。当下忍不住大声叫喊她的名字,但宁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心之所觉,只有痛苦空虚,神之所见,只有黑天幻觉。
陆渐本就不是颖悟之辈,遭遇这般奇事,更难领悟,一时间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发生何事,他无法可想,不由寻思:“宁姑娘定是病了,当日我曾以‘大金刚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宁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浑然忘了“黑天劫”之苦,当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来,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来,十分容易。使过一遍,陆渐心中灵光一现,豁然明白到无须变相即能运劲的法门,顿时心中狂喜,扶起宁凝,让她与自己盘膝对坐,双手握住她纤纤柔荑,但觉入手凉腻柔软,细如精瓷,不自觉想到姚晴,心神微荡,忍不住抬眼望去,却见暮色尽褪,星月浮现,清辉星芒交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蓝莹莹玄冰也似,冰蓝色的光华勾勒出宁凝的脸庞,秀丽之外,更添冷艳。
陆渐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宁凝昏迷中俨然听见,蛾眉微蹙,身子轻轻一颤。陆渐知觉,猝然而惊,方觉出眼前佳人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疯了么?这当儿还胡思乱想。”当即摒弃杂念,借力生出“大金刚神力”,源源度入宁凝体内。
过了半晌工夫,宁凝脸上痛苦渐消,眉宇也舒展开来,蓦地张眼,脱口叫道:“你做了什么?”话音未落,忽见陆渐眉头紧皱,面容扭曲,原来他方才脱劫,便行借力,又将“黑天劫”引发,陷入劫中。
这神情宁凝再熟悉不过,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虚所传的借力法门,与陆渐四掌相对,转化劫力,绵绵注入他体内。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还”效力又生,空虚之感汹涌而至,宁凝正觉难受,忽觉一股炽热真气自掌心涌入,须臾填满全身,满足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时,陆渐借力已尽,劫数又至,宁凝精力却已圆满,忙又借力转化真气,注入陆渐体内。
这么反反复复,陆、宁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虚痛苦,忽而无比喜乐,有如冰火骤替,冬去春来,感受之奇妙,除却两人,从古以来,并无一人曾经领略。
月已中天,光华如水银也似,从头顶穴口注入,“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着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以明白到底发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体内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经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注入对方体内,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过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俨然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四只手掌似被一种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二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尽气力,也难分开,欲要张口,那痛苦空虚之感立时涌现,令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光阴暗换,月渐西沉,冰魄般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浸染着二人的须发眉眼、肌肤衣袂,仿佛置身梦幻,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四下里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似从身子里抽离,再也无法感知,两人的身心笼罩在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中,神志渐渐模糊,在黎明来临之前,倏忽遁入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陆渐忽觉灵机震动,一股喜悦满足之意从内心深处涌起,倏尔清醒过来,忍不住张眼望去,忽见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自己,见他望来,双颊倏尔绯红,低下头去。
陆渐呆了呆,举目望去,穴口处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湛蓝无翳。陆渐心血一涌,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恍觉自己竟能出声,所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无踪,再瞧双手,不知何时,已和宁凝纤手分开。
宁凝抬起头来,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更觉诧异,皱眉道:“宁姑娘,你怎么啦?不舒服么?”宁凝沉默一会儿,望望天色,忽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
“浑和尚?”宁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个老和尚?他从爹爹手里将我们救到这里。爹爹跟踪赶来,他出洞抵挡,也不知胜负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际,忽见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蓦地咦了一声,脸上流露惊讶之色。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如何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却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也不会完。”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体内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体,自成循环,而又无借力之后的空虚难受。宁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热难禁。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忍不住道:“怎么啦?”宁凝沉默片时,忽地轻轻叹道:“我在想,或许‘黑天劫’已被我们破去了。”
陆渐听得发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遍,再变一遍,但觉流畅自如,呼吸间劫力化为真气,仿佛无穷无尽。陆渐将“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极而流,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之象,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高昂,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滚滚,震得簌簌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在旁听着,只觉气血翻涌,心中难受,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修为大增,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叫道:“陆渐别啸啦,再啸这洞子便要塌了。”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即无,哪里能够听见。
陆渐长啸已久,仍是无法泄尽体内鼓涨真气,蓦地住口,纵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陆渐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之势,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撑中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右蹿。
如此凌空变相,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翘首而望,当真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略无滞涩,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上窄下宽,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变化自如,纵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探去,却觉塔顶并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晶石,与塔身浑融如一,坚固异常。无怪虽有天光泻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中。
陆渐瞧罢,循原路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洪,变相之神,恍如一梦,绝非真实。
怔忡间,忽觉宁凝悄无声息,转眼望去,见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皱着眉头,手指在墙壁上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奇特神韵,我想学着画出来,却不能够,也不知当初画画的人用的什么笔法?”
陆渐笑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祖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是本相,我却不知了。”宁凝想了一会儿,摩挲那幅“九如祖师”的本相,微笑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定睛望去,心头蓦地一动,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师,九如祖师便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方才生起,宁凝便觉一股浩荡无匹之气从后涌来,她吃了一惊,转眼望去,只见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笑傲红尘,呼天唤地,唯我独尊。
宁凝没料陆渐显出如此风范,哪还似那个腼腆老实的后生,正觉骇然,忽与他目光一触,只觉那目光如枪似剑,透过自身双眸,直入内心,宁凝心神陡震,一颗芳心几乎挣破胸膛。
这当儿,陆渐目光忽又一变,浩然霸气消失无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混沌可爱。宁凝循他目光瞧去,原来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随他目光扫去,每瞧一尊本相,气质便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也就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
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难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侧目望去,只见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极为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我做什么?”宁凝脸一红,不好意思再瞧,转过脸去,低声啐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得通红,掉转话头,讪讪笑道:“奇怪,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也没有一点儿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忽地摇了摇头,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泪眼模糊,看他一眼,蓦地恼起来,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这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已极,蓦地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号啕大哭。
陆渐既是不解,又觉委屈,见宁凝哭得伤心,心中固然有无数疑团,却也不敢再问。只是搓手搓脚,嘿嘿道:“宁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这人一贯傻里傻气的,也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不过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较真。”
宁凝听得心软,不忍见他着急,便抹了泪,好一阵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实我不是生你的气。”陆渐道:“不生我的气,干吗要哭?”宁凝狠狠白他一眼,大声道:“我生自己的气,还不行么?”
陆渐一呆,赔笑道:“爷爷常说‘气大伤身’,即便生自己的气,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样子。”说着挤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种滑稽怪相,嘴里说道:‘这是狗熊,这是猴子,这个啊,就是狐狸了……”
这些怪相都是当年陆大海做来逗陆渐开心的,只是陆渐性子沉着,不爱此道,今日迫于无奈,第一次用了出来。宁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开心,再见他跳来跳去,卖力已极,欲要笑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蓦地起身,冷冷道:“这样子傻兮兮的,有什么好笑?”
不知怎地,陆渐见她难过,心中也极不痛快,悻悻道:“宁姑娘,我做错什么啦?你这么讨厌我。”宁凝瞪着他,眼圈儿倏又一红,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呢。”
陆渐皱眉道:“这话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宁凝望着他,心中一阵凄然:“你还不是傻子,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唉,是啊,我虽然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百转千回,忽又双眼一热,落下泪来,唯恐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着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说着施展变相,抢到前面,钻入那条天然甬道。
行不多时,便至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大惊,敢情两面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那两条古藤被烧成两条乌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下垂,两人势必困在此地。
陆渐略一沉吟,忽道:“宁姑娘……”宁凝蓦地冷冷道:“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道:“不,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你什么?”宁凝哼了一声,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陆渐笑道:“这么叫,岂不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吧。”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我……”说着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陆渐便哎呀一声惨叫,向前一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宁凝骇然无及,自忖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怎么真将陆渐推了下去?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之后,举手抬足便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得两声,嗓子便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不能视物,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音,悠悠不觉,宁凝泪眼迷离,痴痴望着谷底,寻思:“我竟杀了他,竟杀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会推他下去,纵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却因我而死……”想到这里,她悔恨莫及,万念俱灰,站起身来,望着谷底,心道:“也罢,我与他此生终然无望,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般。”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就在下沉变快之际,宁凝腰身忽地一紧,被人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只见陆渐一手扣住一块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腰身,脸上满是惊诧之色。
宁凝吃惊道:“你,你没死?”陆渐露出尴尬之色,嘟囔道:“我当然没死,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却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贴崖吊着,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羞怒交迸,双拳齐出,雨点也似落在陆渐身上,骂道:“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道:“我本想假装坠崖,吓你一吓,待你着急时再跳上去,哄你高兴,万不料你也跳下来,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宁凝听到这里,蓦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轻灵矫捷之处连他自己也觉讶异,仿佛不论何时何事,一动念头,身子便能做到,说是心想事成也不为过。
正自惊奇不解,宁凝忽又从后挥拳打来,陆渐大金刚神力已成,宁凝这般捶打,浑似给他挠痒。但无论如何,这少女往日对自己百般怜惜,如今却似与自己仇深似海,变化之突兀,让陆渐心中大不舒服,当下虎起脸道:“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你干吗要活着?要是生来便死,那才好了。”陆渐听得憋气,闷声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候我还不知……”说到这里,微露凄然之色,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道:“你这人,又不说缘由,总是哭哭啼啼,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冷哼一声,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不劝就不劝,如今之计,却是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盯着她,怪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过。与其那样,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陆渐见她秀靥惨淡,美眸黯然,说的似非戏言,怔了好一会儿,才挠头道:“纵然你不上去,我却非上去不可的。”宁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怎么舍得?”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大感狼狈,说道:“你不还有爹爹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对你却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冷到心里,大觉没趣,住了口,望着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
陆渐道:“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和她多说,吸一口气,运劲跌足,一纵十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只一撑,又掠了回来,衣袂破空,嗖嗖有声,身若电走,在虚空中画出一个“之”字。
宁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来。”陆渐此时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声哪能答话?宁凝无力搬开陆渐手臂,又气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岔了真气,所幸至危之中,隐脉劫力又生,于显脉紊乱之际转化为真气,又将真气逼入正轨。
陆渐定住真气,挥袖后拂,一股内劲凝如实质,撞中后方崖壁,去势转急,化解坠势,但觉宁凝仍然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块肉来。
陆渐既觉吃惊,又觉迷惑,心道:“她一贯温柔解人,怎地这当儿几句话不投机,就似变了一个人?”当下咬牙忍痛,浑当那块肉没长在身上,箍紧宁凝身子,运足一口真气,几个起落,蓦地一个筋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这才松了口,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牙印,既是伤心,又觉自责,哭道:“你干吗救我上来?何不让我死了,岂不干净?”
陆渐肩头疼痛未消,手臂上还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听得这话,不觉一怔,叹了口气,给她揩去泪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都没难住我们,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困住我们呢?你放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你的。”
宁凝听他软语款款,芳心忽软,抬起头来,见他目光温柔,刹那间身子火热,什么仇怨悲愁尽皆化为乌有,伸臂搂住陆渐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灼,蓦地跳开,后退数步,双颊涨红,吃吃地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
宁凝望着他,美眸一转,流下一行泪水,随即凄然笑笑,站起身,向远处走去。陆渐随在身后,半片脸都热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让他心跳如雷,脑子里乱糟糟的,半点主意也无。
宁凝走了十余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陆渐听宁凝一提,方才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不知怎地,却始终腹满神充,津液泉涌,不觉半分饥渴。他此时心乱如麻,乐得趁机走开,整理思绪,当即说道:“你坐一坐,我找水来。”说着胡乱拣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遥听远处水响,陆渐赶将过去,却是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冰谅沁骨,陆渐神志为之一清,心中那分异样感觉却始终徘徊不去。陆渐望着水中倒影,蓦地骂道:“你忘了阿晴么?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与别的女子胡来?便是宁姑娘,也不成的……”嘴里自言自语,心里那一丝温馨仍是久久徘徊,他虽与姚晴相处日久,这般感觉却是从没有过的。
他越想越觉心乱,伸手一搅,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细碎波光。陆渐呆了好一会儿,蓦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但见溪边一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但觉这石臼看来庞大,抱在怀里却和一只石碗也似,并不如何沉重。却不知这石臼三百斤重,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他神力一成,才觉如此轻易。当下洗尽臼中泥土,盛满清水,抱在怀里大步赶回。
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人影也无。陆渐微觉吃惊,只恐走错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宁凝歇息之处,他心中涌起一阵慌乱,不由叫道:“宁姑娘……”叫了几声,林中传来隐隐回声,却没一人回应。陆渐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痕迹,宛若泪痕。
陆渐望着那行字迹,蓦地双手一软,石臼下坠,砸中脚背,但也不觉疼痛。
站了许久,陆渐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心性大变,悄然隐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能参透此中玄机,不由深恨自身太笨,想念起谷缜来:“若是他在,一定能够猜到其中的缘故,唉,也不知到哪儿能够见他,若是见了,定要问个明白。”想着漫无目的,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啸声未灭,又传来几声嘶哑鸣叫。陆渐听出鹤唳,循声走去,遥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嘎嘎哀鸣,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锐鸣声声,俨然遥相对答。
那巨鹤体格极大,十分醒目,陆渐一眼就认出是赤婴子那只坐骑,但不知为何流落至此,双翅毛羽散乱,无力垂落,仿佛受了重伤,不能飞翔。
忽听鹰啼刺耳,东边一只苍鹰身化长电,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修颈矫若灵蛇,绕过来爪,长长的鹤嘴狠狠啄向苍鹰右侧。它颈喙均长,扭动灵活,这一啄威力极大,苍鹰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未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从后掩来;另一只苍鹰急掠而至,双爪如勾,扣住巨鹤的长颈,利嘴疾举,狠狠啄向鹤头。那巨鹤不料两只苍鹰恁地狡狯,竟然声东击西,只觉颈脖刺痛难忍,呼吸艰难,不及转头,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尚未啄中巨鹤,便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哀鸣不已。另一只苍鹰厉啸一声,从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鹤颈。鹰类利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不但体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将苍鹰带得撞向巨石。虽然毛羽纷飞,但两只苍鹰四只钢爪始终不曾松脱。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唳,唳声中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听得心头怜悯,蓦地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哧哧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翎。苍鹰受惊,双双掠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只想将其惊走,见其盘旋不去,便又拈起两枚细小卵石,心道:“且射它们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异感,双目虽不能见,心中却清楚知觉苍鹰翎毛根根毕现。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当即瞄准那翎毛,弹出石子,嗖嗖两声锐响,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两只苍鹰料想知道厉害,双双啼了一声,展翅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却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绪久久难平。忽听数声哑鸣,转眼望去,那只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涔涔,点点滴落。陆渐方知这巨鹤纵然凶悍,也奈不住两鹰齐攻,适才一搏,已受重创。当即抢上前去,欲要察其伤势,不料双手未至,那巨鹤蓦地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将那长喙拈住,巨鹤纵然使尽气力,也难摆脱,一双乌黑眼珠溜溜乱转,甚是惶急。陆渐劫力所至,便知巨鹤左翅骨折,瘀肿化脓,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坠落所致,颈部亦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胫骨行将脱臼,陆渐只消再慢片刻,巨鹤长颈必被鹰爪折断。
既知伤势,陆渐说道:“大家伙,别乱动。”将一股真气注入鹤体,那巨鹤筋骨酸软,瘫在地上,发出咕咕哀叫。陆渐先将颈骨扶正,又将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然后沉心运气,“大金刚神力”浩浩荡荡,在巨鹤体内游走数匝,“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门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鹤血止肿消,痛楚也无,全身精力决荡,忍不住曲颈向天,发出数声清唳,双翅乱扑,欲要飞起。
陆渐见它如此情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那巨鹤颇是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戾之心尽去,垂颈低首,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且一等,我去去便来。”那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陆渐不觉莞尔。他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寻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之后,陆渐也颇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当下觑着草木浓茂处走去,攀崖附岩,采得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了,缚在巨鹤伤处,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嘎嘎有声,转头望去,但见那巨鹤一跛一跛,跟了上来。
陆渐摇头道:“大家伙,我还有事,你跟着我作甚?”那鹤仰颈长鸣,眼神温柔,一副留恋神气。陆渐见了寻思:“是了,它伤势未愈,若是遇上别的猛禽,仍难自保,救人须救彻,救鸟也是一样。”当即拍拍巨鹤背脊,笑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吧,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不妨。”那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忽地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那鹤叫罢,忽地梳翎挥羽,挺胸曲颈,翩跹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那鹤舞罢,傍着陆渐,挨挨擦擦,甚是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睛看去,只见那鹤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结痂脱落已久,但细细看来,仍能看出刀剑痕迹。
陆渐默然半晌,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原来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唉,说起来,这世间禽兽杀生为恶,但求一饱,而人类为求自身享乐,杀戮无辜,才是真正的可恶。”想着意兴阑珊,叹一口气,走在前面。那鹤不能飞翔,只迈开细瘦长脚,紧随一旁,它一丈来高,昂首挺胸,神威凛凛,相形之下,陆渐显得瘦弱矮小,再也平凡不过。
行了里许,巨鹤忽地发出一声尖唳,唳声大有愤怒之意。陆渐隐约听出,说道:“大家伙,你叫什么?”说着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未及明白发生何事,便听远处隐隐传来人语,随即从远处山脚转出三个人来,两高一矮,形状滑稽。
陆渐认得来的正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看到陆渐,均是一愣,赤婴子脸上皱纹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原来赤婴子被莫乙擒住,关在嘉平馆内,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便寻巨鹤坐骑。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生死不知,赤婴子执意来寻,眼见巨鹤无恙,大为欢喜。
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分外眼红,一扑翅膀,便要扑上。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眼神相交,曲颈垂首,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将袖一拂,目光如电,向赤婴子射去。
赤婴子不防他插手,恼怒起来,默默将劫术催到极至,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陆渐。却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陆渐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时间,赤婴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热血直冲头顶,不由得倒退数步,面红耳赤,定睛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双目清澈,哪有半分失忆之相?赤婴子心中不服,再使“绝智之术”,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受重拳,难过已极。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如挨三拳,蓦地倒退两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只想舍身护那巨鹤,万不料赤婴子瞪了自己几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觉大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变得尤为通明坚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陆渐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无法伤他,反而极易遭受反击,身受重伤。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巨响如雷,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由得又吐一口鲜血,双目上翻,昏了过去。螃蟹怪见状哇哇大叫,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见他来势猛恶,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劲一拨。螃蟹怪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着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蓦地怪叫一声,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只听咔嚓一声,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这一记“千钧螯”消去大部分的冲力,不致头破血流,饶是如此,螃蟹怪仍觉五脏六腑绞在一起,隐隐作痛,两眼瞪着陆渐,流露恐惧之色。
陆渐不料这一拨威力至斯,心中震惊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着鼠大圣正要说话。鼠大圣见他目光射来,顿时面如土色,双腿发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一般。
陆渐皱眉道:“你别怕,我不伤你,只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道:“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约好在天柱峰相会,却是什么时候?”鼠大圣忙答道:“就是今日,我亲眼瞧着沈舟虚出了嘉平馆,向天柱峰去了。”
陆渐吃了一惊,继而又觉迷惑:“难道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怎地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问道:“你们来时,瞧见‘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的是那个‘色空玄瞳’?”鼠大圣挠头道,“我们一路上却没见过的。”
陆渐大感失望,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雄浑无匹,只一转,赤婴子便即醒来,望见陆渐,露出害怕神气。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方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饶你们这次,将来再若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
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瞧三人一眼,心中暗叹,携着巨鹤向天柱峰走去。
陆渐心念战约,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鹤随他奔得快了,伤口渗出丝丝鲜血。陆渐怕它伤疲难支,便放慢步子,不时将真气度入它的体内,巨鹤天赋异秉,再得金刚神力,顿时疲态尽去,精神抖擞,放开步子,不离陆渐左右。
奔了数十里,一人一鹤只停下来喝了几口泉水,吃了几枚野果。陆渐不知怎地,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觉心神不安,足下转疾,不多时,天柱峰赫然在望。陆渐举目眺望,峰下百十人东一簇,西一簇,抱团站立。陆渐目光锐利,看到谷缜、姚晴均在其间,正觉喜悦,忽见叶梵双掌一挥,向浑和尚与三祖寺四僧拍去。
陆渐心头一震,步子陡疾,蓦地高高纵起,霎时间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挥拳送出。
这一下,双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发出“砰”的一声怪响,余波后震,传至陆渐身上,陆渐只一晃,拿桩站住,叶梵却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抹惊色。
陆渐接下来掌,回头望去,浑和尚面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左膝屈曲,沉声道:“大师,你还好么?”
浑和尚面孔上闪过一丝笑意,指一指陆渐,并指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
陆渐一怔,望着浑和尚,只见他布满皱纹的肌肤下隐隐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间颜色。这神色他亦曾在鱼和尚脸上瞧见,陆渐心头一跳,猛地悟及,这颜色正是金刚一门圆寂坐化的征兆。霎时间,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眼中涌出泪来,颤了数颤,低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
陆渐露出迷惑之色,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想了想,望向姚晴,叹了口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得好。”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昼夜,已有内伤在身,适才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来此,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碍,写完寥寥四字,便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下垂,溘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便成永诀,望着浑和尚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得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只见三祖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觉蓦地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目端正,气韵冲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皱。性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性觉得这位大师点化,已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再无别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最不爱记人仇恨,见他说得诚恳,便点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性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陆渐心道:“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大师。”当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过。”性觉唱一个喏,抱起浑和尚法体,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注视众僧,微露疑惑。性智当即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经过,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过身来,高声道:“三掌么,我来接便是。”
陆渐衣衫褴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故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时一旦看清,不觉一怔,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说罢又是大笑。
陆渐当日武功废时,饱受叶梵殴辱,听得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来。叶梵得理不饶人,正要再嘲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已然一拳送来,疾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皆闭。叶梵面色微变,双掌迎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交相摩擦,发出哧哧锐啸。叶梵胸口猛地一热,不由自主,晃身后退两步。
“不要走。”陆渐喝道,“还有两掌呢。”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但叶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厉害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大袖挥洒,接连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难免锋锐大挫,到时叶梵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谁知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倏地转折,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如同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抑且拳劲转折一次,便加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待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亦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顶向叶梵胸口。
叶梵不防对手厉害如此,知觉时拳已近身,当即后退一步,双掌合起,奋力挡出。夺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晃。陆渐但觉叶梵掌心生出极大粘劲,将拳头牢牢缠住,随即内劲重重,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劲力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
叶梵本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运转开来,这门奇劲一旦施展,便如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殆尽,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炁”立时反击。只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鲸息”神通之下。但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分明来势已竭,忽又无中生有,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如潮,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数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许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便退了两次,大出众人意料,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呼声入耳,叶梵惭怒交迸,但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纵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乱,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不断消磨陆渐拳劲。如此一来,几立于不败之地,只消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反击。殊不料陆渐显、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卓绝千古,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即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俨然永无休止。
叶梵连退了二十来步,对方神力不弱反强,不减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气将尽,浑身血沸,几要破脑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气一竭,对手神力冲来,不死即伤。当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拳劲轻轻拨开。
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见状,无不暗暗喝了一声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哪敢再接,避开来拳,两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掌下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亦是如此灵动,骇异间,陆渐一拳送来,厉声道:“你打我三掌,我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引出破绽。却不料陆渐神通大成,如如不动,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即刻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听陆渐喝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顿时滴溜溜转了半匝,方要沉马稳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挥掌迎出。
砰的一声,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向后疾掠,欲要化解陆渐的拳劲,不料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退势更疾。叶梵不及落地,便觉巨力奔腾,耳边闷雷也似一声喝:“第三拳。”叶梵仓猝间双掌上格,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奇快奇刁,倏地绕过叶梵双掌,正中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
这一拳力量之大,叶梵被抛起丈许,五脏六腑翻转也似,未及变势下沉,耳听陆渐喝道:“下一拳,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转自如,有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倏尔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击在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一黑,口鼻间竟是腥咸之气,未及觉出疼痛,后背一沉,又吃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远远抛出。但他终究是一代高手,虽然连遭重创,章法却不稍乱,一个筋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几颗牙齿。
陆渐翻身落地,朗声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惊喜交迸,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心中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已然恶狠狠瞪将过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厉鬼一般。但毕竟余威犹在,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作声。薛耳却不知厉害,大声道:“陆渐你偏心么,你帮莫乙踢他,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耳朵呢。”
陆渐恨极叶梵,搜肠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便算你的。”薛耳大喜,眉开眼笑。
陆渐迈开大步,直奔叶梵。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骼散架也似,何况先前解数用尽,也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难当。但他心气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强无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该,只是输给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气闷。”当下鼓起残力,虎视陆渐,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便以死相搏,纵不能同归于尽,也要分个你死我活。
谷萍儿瞧得心跳加剧,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皱眉头,心道:“这少年神功了得,但这几拳都是手下留情,并不想伤害叶梵性命。叶梵骄狂自大,屡教不改,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不由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但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将叶梵掌势引开,左拳直进,奔他左胸。
叶梵一咬牙,正要硬挡,腰身忽地一紧,一股大力涌来,不由得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但那剑袖来得太快,掠鬓而过,带走一丛发丝,四散飘扬。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矫捷灵动,攻守自如。他深知陆渐厉害,一占上风,便不饶人,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卷缠削刺,势如长江大河,铺天盖地,全然将陆渐湮没。
陆渐空手对敌,本已吃亏,狄希又颇乖觉,长袖一击即收,决不沾上陆渐双手,初时尚有缠卷的招数,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渐渐只剩削刺两种,吞吐矫捷,不容把握。
陆渐忽遇如此奇诡武功,有力难施,几遇险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褴褛,此时长袖连连擦身而过,陆渐纵然凭着神通化解袖劲,衣衫却抵挡不住剑袖锋芒,被割得片片乱飞,有如漫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旁观战,见陆渐练成如此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顿时浓眉一皱,高声道:“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太白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招数,抑且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宽,灵动奇诡远非真剑可比,狄希凭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是以威名虽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然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当即寻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输。”转眼四顾,忽见身后几杆修竹迎风摇曳,心念一动,向后掠过一杆绿竹时,挥掌横斩,那竹拦腰而断,陆渐握住长竹,奋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刚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如一蓬小小飞剑,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如故,一袖飘然缩回,拦住这一阵竹叶剑雨。陆渐却趁此机会,将那杆修竹呼地使将开来。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就似澹澹海波上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越发顺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腾起落,诡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以至于旁观诸人立足不住,连连后撤。
狄希身负“龙遁”之法,进退倏忽,剑招奇诡,陆渐收招即进,出招即退,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形无影。剑招也越发绵密,只在方寸间摆动,陆渐招式稍欠圆融,即刻抵入,势如水银泻地一般,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能御世间百劫,故而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百招,气力不但丝毫不衰,反而越战越强,不觉心中骇然,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狄希生平绝学,无论身法剑招,时机节奏,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之中。
狄希心头一喜,未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陆渐抓住。狄希大惊,清叱一声,左袖龙腾,扫向陆渐面门,不料陆渐一招手,又将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时,微微动容:“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不能动弹,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喜悦,犹如自身所为,听得谷神通的话,冷笑道:“你听说过补天劫手么?”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淡,俨然不以为意,不由大觉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然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甩铁饼一般,将狄希滴溜溜甩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时间身不由主,随他大力所至,凌空飞转,转得数匝,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纵有通天之能,亦觉晕眩烦恶,蓦听得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忽就看那金袍飘起来,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塌塌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为尴尬。原来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龙遁九变中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那金色宝衣,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蓦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待陆渐转身,方才出手。陆渐见状,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漫天银雨倏尔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将漫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之声不绝,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掌之时,数百细鳞复又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冲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只觉不可思议,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干什么……”
陆渐摇头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张张看看四周,怒道:“你,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被她喝骂,亦觉窘迫,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却不作声。
陆渐心中奇怪,走向谷缜道:“你干吗坐着不动?快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呢。”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匝,却如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陆渐颇感诧异,只当真气不足,于是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双眼骨碌碌乱转。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亦觉不对,歇手问道:“你怎么啦?”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转个不停。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一个个字来,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然和性觉说的一般,当下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什么字?”
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言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字迹。陆渐一瞧,写的却是:“臭陆渐,武功好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去。”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红,不胜尴尬。陆渐却是莞尔,心道:“这倒是谷缜的口气,假冒不得。”当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说说,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
谷缜又写道:“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见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来,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甩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顿时双腿酸软,站立不起。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此时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扬声道:“你们两个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下来,嘴里却道:“对,对。”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但姚晴在他心中分量千钧,刹那间天人交战,陆渐叹了一声:“得罪了。”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肩头巨力千钧,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陆渐借这一按,飘身纵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轻易抢了人去,必为天下人耻笑,当下纷纷抢上。陆渐嗔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众弟子齐发一声喊,纷纷后撤。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魂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魂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香火头上的淡淡烟气化作一缕,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烟气犹未逼近,倏尔折返,向着苏闻香射来。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舒,余香四散,涌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时间扑通之声不绝,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竞相昏倒。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弟子纵然免劫,但却人人驻足,眼瞧着陆渐抱起姚晴,却无一人胆敢阻拦。沈秀不由满心怨毒,暗地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竟然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与他岂不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道:“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虚笑道:“得君一赞,沈某幸甚。”陆渐冷哼一声,道:“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不觉沉默,宁不空却将眉一挑,厉声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宁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么?”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顿时想到往日所受的种种欺骗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宁不空面皮绷紧,忽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天劫驭兵法”,轻巧绝伦,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便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轰隆炸裂。宁不空惊愕已极,后退半步,发声低喝,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度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许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身上,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盲,更不甘输给往日劫奴,惊怒之际,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连连射出。但陆渐“天劫驭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反击也越强烈,一时间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语,四周爆炸纷起,宁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闪,狼狈至极。
陆渐饱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创此人,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如此模样,心中却微微一软:“他终是宁姑娘的爹爹,我受宁姑娘恩惠,伤她父亲,大大不妥。”当下伸出手来,将一枚“木霹雳”捉在手里,劫力所至,已知火劲性质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当日鱼和尚亦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极盛之时,举重若轻,犹有胜之。宁不空连发两枚“木霹雳”,却如石沉大海,悄没声息,不由得心中震骇,停了攻势,侧耳倾听,极想听出其中玄机。陆渐却不再理会,将枯枝一掷,高声道:“宁不空,瞧在宁姑娘份儿上,今日就此作罢。”
说罢也不瞧宁不空脸色,径向沈舟虚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算我不知罢了,但阿晴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不问缘由。”陆渐心中有气,说道:“你不讲理?”沈舟虚笑道:“原来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陆渐愣了愣,喝道:“那么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虚抬,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如烟罩林,如月笼沙,直奔陆渐浑身要害。陆渐左臂一圈,五指撒开,忽地画出一个圆圈,圆未画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掌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低喝一声,袖里银丝忽曲忽直,绵绵不尽,避开陆渐双手,刺他周身要穴。不料陆渐“天劫驭兵法”竟是“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就如一具缫车,不住画圆,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缠走。起初沈舟虚尚且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圆圈越画越快,越来越大,袖里蚕茧嗖嗖嗖尽皆化解成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而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自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手上裹成老大一团,发出白亮光华。陆渐忽一挥手,银丝寸断,向沈舟虚飘飘罩去。
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陆渐巨力已至。沈舟虚伸臂格挡,只听咔啦一声,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度抢到。陆渐大喝道:“让开。”燕未归斗笠下一双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陆渐见他如此忠心,也觉佩服,不忍下手伤他,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道:“未归,你且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尽是讥讽之色。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不由贯注掌上。方要出手,忽听性觉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术只有沈舟虚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
谷缜又写道:“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苦笑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写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后面话未出口,沈舟虚突地叫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目光闪烁,不由问道:“你有甚话说?”沈舟虚冷笑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喜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长气:“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若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如何?”陆渐道:“若违誓言,千刀万割。”
“好。”沈舟虚双目陡张,瞳子里奇光迸出。陆渐忽觉怀中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倏尔妙目张开,望着陆渐,迷茫不胜,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么?”
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得这声,诸般知觉才点滴转回,盯着陆渐,面露奇异之色,说道:“你,你怎么,怎么在这儿?”她许久不曾言语,此时说话,吐字亦有几分模糊。陆渐望着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姚晴忽绽笑靥,抬起左手,掠过陆渐面庞,为他拂去泪痕,说道:“你哭什么,我,我莫非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做梦……”姚晴怔了怔,转头看向众人,心中微惊,欲要挣起,却又软麻难禁,一时间,记忆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怎的这么多讨厌的人,我不想见。”
陆渐与姚晴历劫重逢,胸中悲喜荡漾,闻言点头:“好,不见他们就是。”抱起姚晴,方要举步,蓦地心神一凛,摇头道,“不成,阿晴,我须得救了谷缜,才能走的。”
姚晴望着他,微笑带嗔,忽又露出一丝无奈:“你要救谁,去救就是,干吗问我?”陆渐挠挠头,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说出自己是他“最喜爱的女孩子”,心底涌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将陆渐鬓角乱发一一掠顺,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陆渐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比起常人还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尽消,此时闻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千万小心。”说罢探出纤手,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胸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就如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说了这几句,玄功数转,身子生出气力,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向沈舟虚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过阿晴,也该放过谷缜吧。”
沈舟虚冷笑一声:“你这句话说得不对。”陆渐道:“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决不是什么好人;其次,这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
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道:“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衰,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疾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联,心知十个陆渐加起来也不及这些谋士的心眼,便也懒得细想,大声道:“我不管别的,若不解开术法,今日天部中人,一个也别想离开。”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虚却是一哂,盘膝闭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陆渐见此情形,反觉犹豫,这时忽听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虚,你想怎地?”
沈舟虚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敢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与孽子有一句话说。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识?”
沈舟虚击掌三下,哈哈笑道:“岛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无什么非分之念,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在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却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摇了摇头:“谷某此来中土,只为这个孽子,并非要与西城一战。但风君侯伤了赢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虚淡然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笑道:“不错。但你不妨问问,这姓赢的老头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冷笑道:“你不敢说么,那我来说好了。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家老小,待得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勒索金银,肆其贪欲。赢万城,我说得对不对?”
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那些富人的银子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倏地语塞。左飞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却没瞧见。这么说,赢老龟,你若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任你发落。”
众人闻言均是吃惊,赢万城面皮酱紫,盯着左飞卿,口唇哆嗦半晌,蓦地将竹杖重重一笃,恨声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仙碧见左飞卿立此毒誓,本自担心,此时不觉心头大宽,忍俊不禁,咯咯笑出声来。虞照亦大笑,由是牵动内伤,边笑边咳,涨得满脸通红。
谷神通眼露无奈之色。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飞卿所说十九不虚,当下叹一口气,说道:“沈舟虚,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谷某必在灵鳌岛恭候大驾,只望届时西城群贤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气虽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以他今日显示的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胜过此人。
沈舟虚却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岛王一诺千钧,沈某信得过你。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这一点,便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闻言,无不吃惊。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曾攻打西城,岛众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一时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瑶咬着细白牙齿,只是冷笑。
谷神通负手望天,忽地叹道:“清影还好么?”沈舟虚笑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问去。”谷神通摇头道:“缘分了了,见如不见。”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虚,你要的,我已经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双目一阖即张,奇光外露。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双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亮,直透人心,陆渐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没见过么?”
谷缜笑笑,说道:“这样的陆渐,我倒真没见过。”陆渐道:“什么这样那样,我就是我,又有什么不同?”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陆渐亦觉喜乐,握住他手,低声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话,讲明来龙去脉,定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这四个字听来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虚,又指了指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然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总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生……”话音未落,谷缜蓦地掉头,厉声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一声喝罢,目中透出凌厉煞气。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从未受过如此辱骂,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却已冷笑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设,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赢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这一点确为沈舟虚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将这痛处捅个正着,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颔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如裂惊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缜脸上。谷缜笑道:“怎么着,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声,谷缜跌倒在地,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一反冲虚淡定,沉声道:“你骂清影什么?”
谷缜嘻嘻一笑,挺身纵起,脸上满不在乎,啐了一口血沫:“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话音未落,右颊剧痛,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匝,爬将起来,右颊已成青紫,唯独目光倔强,死死盯着谷神通,咬着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妇……”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却是双目大张,一瞬不瞬,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蓦地吐一口长气,倦色流露,放下手来,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得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
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是。”谷缜笑道,“那云虚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也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连败三次,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笑,指着鼻尖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我此次西来,便是不想你死在别人手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亦流露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振:“可有证据?”谷缜摇头:“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飘飘,无风而动。
陆渐听得心摇神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这对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空自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是道:“谷缜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想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道:“足下既无凭据,暂请退让。”陆渐心情激荡,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总之你不能杀他。”谷神通道:“这是我东岛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声音陡扬:“这是你东岛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哈哈笑道:“什么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但见谷缜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若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道:“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忽地扬声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休想害你。”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双目陡张。刹那间,陆渐忽生异感,只觉谷神通身上涌起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奇峰与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蝼蚁蚊虫,渺小卑微。
这等怪异之感前所未有,刹那间,陆渐汗出如浆,双腿颤抖,斗志半分也无,唯觉谷神通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自觉呼吸艰难,几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然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心中均觉奇怪,唯独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奥妙,心念一转,蓦地喝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动谷,陆渐神志略清,脑海里灵光一现,“咄”的一声大喝,将身一摇,气势陡增。
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法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即便不就地服输,也绝无这般气势反涨的道理,正觉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再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声,忽听陆渐再喝一声,握拳嗔目,气势盈涨,上决浮云,下决地纪,倏尔间,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难分高低。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失声赞道:“好一个唯我独尊,如来化身。”
称赞间,二人气势交替攀升,四周众人均然知觉,不由得纷纷后退,各各惊奇:“谷神通绝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气势倒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此气象?”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祖师的本相。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呵佛骂祖,吼啸十方,驰骋禅林,无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体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人。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虽能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劫力。
陆渐性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性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模拟这位祖师的本相。他初见祖师本相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气机,已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亦高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间比翼竞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奇:“这人是何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却已不下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隐藏龙蛇。谷某久处荒岛,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认真起来,长笑一声,左掌飘飘拍出。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气势总是高出一线,难以企及,几度想要放弃,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顿又激起雄心。此时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竟分不出来掌的轻重缓急、快慢方位,陆渐心头一迷,微感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气机,纵然强横,却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虚实,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气机。
陆渐无法可想,无处可避,情急间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之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机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只听得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便觉这一拨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尽数走空,难过已极,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飘洒而来。
陆渐心性质朴,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相”的本意,一时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顷刻间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瞧得骇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之间,任何强敌一击即溃,如陆渐般连接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通朗笑一声,扬声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脱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陆渐气机,谈笑间,武功发生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龟镜”也要瞠乎其后。数招间,陆渐便觉压力重重,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之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斗得两招,不禁喝道:“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性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则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不料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神智贯通,眼力大长,从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脚亦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渐渐生出极大兴趣,存心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故而瞧出胜机,也不忍立时击破,忽地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寥寥数招,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有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之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被他道破渊源,暗暗吃惊,不知觉间,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重现生机,珠辉玉润,衣带飘摇,犹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现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还是那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姚晴更觉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亦喜亦嗔:“这傻子,何时变得恁地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华,独步当时,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的本身气质,过不多时,便被看破,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却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混施,先一招“唯我独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变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流水泻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化,难以揣摩。
众人见状,无不心中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终又出现了一位绝顶人物,只是如此年轻,当真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蓦地飘身后掠,退在一旁。迎面陆渐却仍是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癫狂,拳脚招式亦随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谨小慎微,时而大开大阖。
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何事。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啦?”怎料陆渐魇住也似,仍是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斜扫,无俦巨力汹涌而至,姚晴浑身血沸,喉头发甜,欲要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忽地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却见那人宽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恁地无情,竟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间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兀自不答,谷神通却叹道:“如此下去,疯不疯倒是难说得很。”
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谷神通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见不得劳燕分飞,见状暗生怜意,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七情六欲尽皆混乱,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好不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尚能勉强驾驭,但谷神通“天子望气术”委实太强,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为免法相被破,将诸般本相交错混用,变相也越来越快,渐渐难于把握,时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纵然演尽世间百态,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众人见他这般情形,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胜欢喜,暗想这人纵然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为惧了。
沉默半晌,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你尽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错愕,定睛望着谷缜,见他一反嬉戏神采,神色肃穆十分。霎时间,谷神通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徐徐道:“此言当真?”谷缜道:“不错。”谷神通道:“不后悔么?”谷缜道:“决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缓缓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皱眉道:“赢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若是与我东岛为敌,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成为我东岛强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拈须沉吟,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笑道:“你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不利。”赢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之极。”
赢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颤动,欲言又止。谷缜却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纵然憨直,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会与东岛为敌。”
谷神通点了点头,望着陆渐,叹道:“所谓物极必反,他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太冲莫胜,天下间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射向陆渐心口。
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无不精妙入微,威力绝伦,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击。口中嗬嗬,呼地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仍叫人气为之闭。谷神通清啸悠悠不绝,排空冲霄,风为之息,云为之开,随其啸声,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将陆渐通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脱口道:“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真如苍茫大海,叫人无处可避。陆渐则是心中空空,全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漫无章法,然而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抵住。
两人惊心动魄,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彼此。蓦然间,谷神通又发一声清啸,人影分离,陆渐踉踉跄跄,跌出数步,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陆渐后背连拍三掌。姚晴大惊,纵身欲上,却被谷缜拉住,摇头道:“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回复本来神气,忽左忽右走了两步,蓦地盘膝坐倒,阵阵喘气。
谷神通袖手而立,扬声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片刻自解。你这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能够阻其疯狂。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能够封住三垣帝脉,阻碍劫力运转。谷神通对症下药,果然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惊奇更甚,心道这少年是何来历,竟能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会如此循环相生,共生共长,开创千古未有之奇迹。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微微一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逃过一劫,身子却甚虚脱,见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不啻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怎么也站不起来,眼望着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转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当日初见,依稀透着那股孩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影子飞掠而出,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正是谷萍儿。她满脸是泪,凄声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浓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儿身不由主,横飘丈许,跌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咔嚓一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只一晃,软倒在地。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尖叫,纵身扑上,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欲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望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虽然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深处仍不能想象谷神通当真会杀谷缜,此时只觉万念俱灰,踉跄几步,放下谷缜,呆呆望着他苍白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却见她看似淡漠,双目深处却分明透出淡淡喜气。
谷萍儿胸中大痛,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刹那间,谷萍儿脸上流露出痴狂神气,反手握紧袖里那口“分潮”短剑,附在谷缜耳边,神情温柔无比,轻声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这就来陪你……”手腕猝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已有提防,况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他早已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浑身软麻,自杀不能,失声尖叫道:“你把我放开,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两声,脑子里忽地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迸,谷萍儿一口气上不来,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谷神通一愣,正没处置,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将谷萍儿抱起,苦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只见一张张人脸上或是吃惊不胜,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悦鼓舞,诸般神态,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转过,凝注施妙妙身上,见她一张俏脸煞白如死,左手扶着身旁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身,指尖迸裂,缕缕鲜血,顺着树干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撮口长啸,啸声中满是悲痛愤懑之意,蓦地转身,足不点地,飘然去了。东岛众人呆了呆,纷纷动身,尾随奔去。须臾间散得干净,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犹似槁木,一动不动。
狄希见状,上前托住她的身子,叹道:“妙妙,哀戚上身,还须保重。”施妙妙娇躯一颤,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流下,身子软塌塌的,提不起半分气力。狄希露出怜悯神气,叹了口气,扶着她缓缓去了。
天柱峰前静荡荡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蓦然间,陆渐发出一声长啸,纵身跳起。他劫力精强,反复运转,将谷神通所设禁制尽数破去。姚晴惊喜不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狠狠敲打头部,嘴里发出低沉哭声。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已极,心头也是黯然,轻轻抚着他的发梢,欲要劝慰,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远处,为陆渐护法,此时见状,左飞卿皱眉道:“祖师画像还要讨么?”虞照冷哼一声,摇头道:“这当儿还管什么狗屁画像。”说着叹息一声,望着天际流云,大感世事无常,眼里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说罢只觉心灰意懒,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陆渐几句,但见姚晴在旁,不愿与她相见,只得喟然叹息,随在虞照身后,寂然而行。
左飞卿注目二人背影,蓦然间只觉寂寥不胜,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早已不见人影,沈舟虚一行也已去远,回想这一战,初时那等荡气回肠,到后来曲终人散,却又如此凄凉。左飞卿想到此处,倍觉伤情,幽幽叹了口气,与虞、仙二人背道而驰,萧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缕霜痕,茕茕孑立,惨淡孤清。
陆渐难受已极,闷声哑哭,双手深深插入土里。姚晴起初尚有几分怜惜,但见他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顿足道:“这么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被她这么一骂,悲痛之余,生出羞赧,讪讪止了泪,抬起头来。性觉忽地移步上前,合十叹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
陆渐哽声道:“大师说得在理,但我却不知怎地,心中总是难过。”性觉望着他,不由寻思:“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人情,不是我门中人。没想到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
他本也是绝顶聪明,恶根一去,智慧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这时想到这里,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大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着浑和尚的尸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无俦暖流透体而入,筋脉疏通,身子为之一轻,只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臆间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合十致谢。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已不足以统领祖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俗职,与三位师兄弟隐入深山,静参佛法,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子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脱口道:“鬼枯藤、砒霜是剧毒,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岂不毒死人么?”姚晴冷笑道:“蠢和尚,连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罢了,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道:“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愕然,性智转念一想,蓦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即便能够以毒攻毒,加入蛇蜕,却势必延迟痊愈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敢当众说出,只一咬牙,与众僧抱起浑和尚的尸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陆渐望着群僧去远,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当真不错么?”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似笑非笑,大有促狭之色,当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药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陆渐不觉又想到谷缜,伤心难抑,唉声叹气,说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真是太惨,从小妈妈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便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寂寞,当下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伤心,又能为他报仇么……”说到这里,蓦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虽未成功,但心肠之狠,却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伤痛,想起来不觉眼圈儿微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人妻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心儿一软,“天幸他还算有情有义,不枉我如此对他,但若他敢负我,哼,我不杀了他才怪。”
陆渐又叹一声,说道:“是啊,谷缜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晴,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桃腮绯红,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说这些话就不怕脸红?”陆渐一愣,说道:“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才好。”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一声怪叫,一道白影掠将过来,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却举手拦住,说道:“大家伙,你也来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两粒乌珠望着陆渐溜溜直转,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一见人多,便躲在林中窥视,待得人群散尽,忽见陆渐也要离开,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
姚晴望着如斯巨鹤,暗自惊叹,白了陆渐一眼,说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微微苦笑,抚着巨鹤道:“大家伙,你伤没好,随我住几日,养好了伤势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俨然相答,见陆渐转身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么?”陆渐道:“它伤了翅膀。”姚晴笑道:“原来如此,它这模样却像西方的一种怪鸟儿,不能飞翔,只能用腿跑路。”陆渐纵然兴致低落,闻言亦生好奇,说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是从西南沙漠里得来的,十分稀罕。”陆渐叹道:“竟有这种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那也不难。”姚晴微微一笑,“若能凑齐八幅图像,找到天下无敌的法门,将来破了西城,什么怪鸟儿见不到?”
陆渐尚且沉浸在伤感之中,听得这话,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愿扫了姚晴兴致,一时只顾默然。姚晴见他不答,心中不悦,说道:“你这么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称雄武林,威震天下,岂不白白浪费了?”陆渐摇头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缜也就不会死了。”
姚晴冷哼一声,说道:“你今日虽然不敌谷神通,但再过几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将来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赢得了你。哼,都怪你刚才只顾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时候就该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难消,秀眉扬起,说道,“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必然还没走远,我们追上他,逼他交出画像。他敢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罢便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只见陆渐神色茫然,不由微觉恼怒,喝道:“你怎么啦,不听我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哪像一个好汉子。”陆渐道:“倘若好汉就是抢人物事,我还是不做的好。”姚晴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渐道:“祖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的东西,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
姚晴粉面涨红,斥道:“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被她秀目一横,微觉胆怯,嘴里却不稍软:“你现在不是,但若抢天部画像,那就是了。称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称雄武林、威震天下没关系,我的丈夫却定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当真喜欢我,就要听我的话。”
陆渐呆了呆,一挥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顿脚,忽听咕咕之声,转眼望去,那巨鹤正望着自己,不住低鸣,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讥笑一般,顿时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的。”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却仍被掌风刮掉两根羽毛,此鹤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闲气,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冷笑一声,双掌横胸,正要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唤道:“大家伙,别淘气了。”那鹤似乎通灵能闻,悻悻止步,咕咕两声,不情不愿向陆渐走去。
姚晴虽在怒中,但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减了三分怒气,瞥了陆渐一眼,心道:“他正为谷缜那厮伤心,脑子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慢慢开导于他,只要他真心爱我,便不会不懂我的好意。”想着撅了小嘴,施展轻功,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陆渐见状,只恐落下,便也放开步子,不离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头望去,见那只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惊奇:“这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了。”又瞧陆渐一眼,见他气定神闲,若无其事,不由又喜又气,心道:“这傻小子白白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红尘世间大放异彩,岂非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起将来的前途。
两人一鸟奔走一阵,天色向晚时,来到一间废弃农舍,舍内尘土厚积,极为杂乱。陆渐见状,正想退出,姚晴却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陆渐道:“不如去找一个庵寺,干净许多。”姚晴道:“我才不想与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见陆渐神情疑惑,不觉暗暗骂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已够了,再来一群和尚尼姑,岂不烦死人么?”却听陆渐道:“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那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便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那巨鹤在旁,嘴里叼着一只大鱼。姚晴不禁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一对。”
陆渐眼见院落焕然一新,甚是讶异。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煎,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随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事,一边叽叽嘎嘎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皆当作笑谈。嘴里说话,手上却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条。
陆渐默默听着,忽地叹道:“阿晴,你变多啦。”姚晴纤腰拧转,若嗔若笑:“我怎么变啦,是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个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话多了些。”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么?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黄莺儿一样好听,我一辈子也听不够呢。”姚晴双颊微红,骂道:“贫嘴东西,从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了。”嘴里说讨厌,心中却极欢喜。陆渐却听得惶恐,不知如何辩解,抓耳挠腮,脸涨如血,天幸姚晴并不再提,始才放下心来。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极清香鲜甜,可口无比,虽无盐味,却更胜有盐之时,仿佛有生以来,从未吃过如此饭菜。虽然如此,他心中伤感仍是挥之不去,浅尝辄止,也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相互依偎,对月而坐,姚晴枕着陆渐肩头,喃喃说道:“陆渐啊,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地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蹊跷得很,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姚晴轻哼道:“修炼武功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吗?”陆渐叹道:“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做噩梦?”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机锋么?”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道:“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里,叫人好不挂心……”他对男女之事颇为迟钝,只顾说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只是续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妈妈为了救她,死得极惨,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沉默片刻,嗫嚅道:“就是宁不空了……”姚晴脸色大变,腾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忙道:“你别误会,她,她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就和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道,“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一声,说道:“你倒贴心,尽给她辩护。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这个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唯独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就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若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她脸上冷冷的,说着说着,嗓子哽咽,两行眼泪悄没声息,滑落双颊。
陆渐听得心酸难忍,说道:“阿晴……”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笑道:“你作什么?干吗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陆渐愣在那里,对着沉沉夜色呆坐良久,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
心情烦乱,梦境自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向自己笑着,一会儿梦见姚晴轻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忽地迷雾升起,云烟翻滚,现出一个人影,影影绰绰,逐渐清晰起来,青衣雪肤,双眼迷离,凝视自己,一副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去哪儿了……”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无法够到。蓦然间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上涔涔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猝然惊醒,只觉身上冰冰凉凉,晚风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栗爆儿,转头望去,忽见门口倩影一闪,若有女子隐藏。陆渐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道:“宁姑娘……”跳将起来,掠出门外,遥见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轻轻颤抖。
陆渐啊的一声,尴尬已极,嗫嚅道:“阿晴,你,你还没睡么?”
姚晴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两点亮晶晶的泪珠,映射冷月光华,分外凄清。“你梦里还叫着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说道,“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不是的,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怜;再说,再说,我也梦见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色冷词厉,陆渐不觉慌乱起来,说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冷笑打断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个字,除了我爹我娘,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陆渐听得心头冰冷,隐约感觉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着宁姑娘,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姚晴凄然笑笑:“是呀,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只是一个无爹无娘,也无依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相比起来,还是她更好一些。”
陆渐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么这样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颤,眉眼间掠过一抹暖意,点头道:“既是这样,你须得为我,也为你自己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晴一字字道:“夺取天部画像。”
陆渐心头一震,呆了呆,摇头道:“阿晴,我虽然喜欢你,却不能为你去抢别人的物事。”姚晴望着他,目光莹润润的,有如蒙了一层水光,过了数息的工夫,蓦地掉头,向着远处走去。陆渐道:“你去哪儿?”姚晴淡淡地道:“我心里难受,想走一会儿。”陆渐道:“林子黑乎乎的,野兽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声,说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来,野兽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来,来了只会惹厌。”
陆渐望着她背影萧索,没入夜色深处,心中委屈已极,恨不能大哭一场,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间的言语,怕她又骂自己无能,只得悻悻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长啸一声,发足飞奔。他此时武功之强,天下罕有,一经全力施为,如风如箭,前方草木为他无形真气所逼,流水般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也被从中割成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待到天亮之时,方圆百里尽已寻遍,仍是不见姚晴。陆渐不由着急起来,纵声长叫,呼唤姚晴的名字,他内力雄浑,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声,然而却无半点回音。陆渐心急如焚,寻思道:“她是遇上敌人,还是遇上猛兽?以阿晴的机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呀,难不成我在寻她,她却转回去了,若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想着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那只巨鹤没了主人,正在烦恼,迈着细长健足,踱来踱去,一见陆渐,欢然扑来。陆渐搂住细长鹤颈,脱口便问:“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那鹤望着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颓然自语:“我也急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怎么认得阿晴?”说着遍寻房内,陈设如故,佳人无觅,静荡荡,空落落,陆渐瞧着瞧着,不觉痴了。
呆坐一阵,陆渐又出外寻找,几将天柱山寻遍,日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那只巨鹤曲颈蜷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头一酸,将鱼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但在陆渐嘴里,却是无甚滋味。他心中乱哄哄的,想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二女形影交错变换,越变越快,陆渐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瞪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难过已极:“我既然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但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影子在脑海中出现越频,样子也越发清晰。陆渐忍耐不住,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旁,哗啦一声,将头埋入冰冷溪水。
寒气入脑,陆渐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头顶月色正明,漫如飞雪,飘飘洒落,在水波间映出他模糊影子,双目已然深陷,两腮嘴唇上布满短须,乍一瞧,竟有几分狰狞。
陆渐不料这一日一夜,自己竟已变成这般模样,木然望着那片虚幻形影,忘了动弹。倏尔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点点碎银,陆渐一惊,转眼望去,那只巨鹤正伸了长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神威凛凛,左右傲视。
陆渐苦笑叹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啦,如今唯有你还陪着我,唉,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着不胜凄凉,怔怔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在溪边呆坐半夜,次日东方才曙,陆渐便又出发,是日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寻见几具枯败骸骨,有为猛兽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遗蜕,此外一无所获。陆渐焦急难耐,运起神通,纵声长啸,啸声传出,远隔数座山峰也能听到,但却不曾细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陆渐越是如此张扬,越是与她消息,让她闻声趋避,早早远走了。
红日西斜,霞光暗淡。陆渐失魂落魄,回到农舍,心中仍想着推开舍门,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发一阵脾气,终归还会原谅自己,虽然如此想象,心底深处却隐约感到这念头不过是一己妄想罢了。越是近门,陆渐心跳越快,缓缓推开大门,正想迈入,忽地心生警兆,后退两步,厉声喝道:“是谁?出来!”
忽听院中有人咳嗽一声,人影一转,赢万城笑嘻嘻走了出来,说道:“足下好灵的耳朵。”陆渐皱眉道:“你来作甚?”
赢万城笑道:“赢某此来,是向你讨一样东西。”陆渐道:“什么东西?”赢万城小眼放光,盯着陆渐笑道:“财神指环可在你身上?”陆渐一愣,摇头道:“那是谷缜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身上?”
赢万城冷笑一声,说道:“你骗谁?谷缜临死之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没有财神指环,他怎么会说出这等话?”
陆渐望着他脸上贪婪流露,不觉大生厌恶,摇头道:“别说我当真不知指环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给你。”赢万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胁迫,绝非陆渐敌手,当下按捺怒气,呵呵笑道:“小娃儿,你不要倔强,我有一个提议,包管你不能拒绝。”
陆渐道:“什么?”赢万城嘿嘿一笑:“我帮谷缜洗脱冤屈,你给老夫财神指环。如此交换,可算公平?”陆渐心头一动,脱口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屈的?”赢万城森然一笑:“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龟镜,能够瞧出对方的心思。”赢万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还不明白么?”陆渐一转念头,猛地明白过来:“难不成,你早就用‘龟镜’神通读出谁是东岛内奸?”
赢万城笑道:“虽然不敢断言,却也有些眉目。”陆渐但觉心跳加剧,血涌头顶,蓦地晃身,向赢万城劈面抓到。赢万城大吃一惊,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发紧,已被陆渐扣住胸口,双脚离地,提将起来。赢万城虽知陆渐今非昔比,但如此轻易被擒,仍觉羞怒,破口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吗?”
陆渐也觉不忍,将他远远掷出,怒道:“你知道谷缜冤枉,为何不为他辩护?”赢万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谁叫他小子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陆渐喝道:“你竟然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瞧谷缜送命?”赢万城冷笑道:“小子这话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自己性命?我给过他两次机会,第一回是他被关入狱岛之前,老夫暗示他将财宝赠我,我便为他洗冤,谁知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给我金山银海,唯独不能给这指环。呸,这就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闻言呆了半晌,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若是给了你,岂不害苦世人。谷缜舍生取义,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赢万城怒道,“放屁,放屁,这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死了也是活该。姓陆的小娃儿,你是学他不识时务,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申冤。”
陆渐皱眉道:“谷缜没有与我说过指环下落。”赢万城盯着他,狐疑不定。陆渐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么?我说没说谎,一瞧便知。”
赢万城呸了一声,老脸涨红,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做了,何必跟你白费口舌。”陆渐道:“难道龟镜神通也是假的?”
赢万城摇头道:“龟镜神通也非万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载’,人的念头变化最快,最难捉摸,以老夫的修为,就有三类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聪明之人,好比谷缜,诡计多端,善于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紧要关头杜撰念头,骗得老夫上当;第二种便是五尊一流的东岛高手,任何东岛中人,若要荣登五尊之位,都须过老夫的‘金龟三关’,射覆、藏物、猜枚。前两关你也见识过了,猜枚却是猜测所藏物事的数目。过了三关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们的心思。这个规矩本是因为龟镜太强,前代岛王为防龟镜高手坐大,特意设下,代代相传。因此缘故,东岛五流,均有心法防备龟镜窥探隐私,若非将龟镜练到顶尖儿,极难破解他们的心法……”
陆渐接口道:“这么说,你的龟镜还没练到顶尖儿了?”赢万城狠狠瞪他一眼,骂道:“老子练得怎样,关你屁事。”陆渐道:“但若奸人就是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发?”赢万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张。”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说道,“前两类人的心思,虽说难猜,但也并非绝无可能,至于第三类人,赢某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陆渐怪道:“什么人?”赢万城道:“那便是炼神高手。”陆渐奇道:“炼神高手?”赢万城道:“自古修炼神通者,不离四重境界,第一是炼精化气,第二是炼气还神,第三是炼神返虚,第四是炼虚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炼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罢了,遇上炼神的高手,十九要输。只不过近百年来,到达炼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
“炼神高手?”陆渐沉吟道,“万归藏必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却叫人猜想不到。”赢万城望着他,神气古怪,蓦地伸杖指着陆渐鼻尖,哈哈笑道:“你这娃儿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剩下一个,不就是你么?”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失惊道:“我是炼神高手?岂不奇怪。”赢万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别的人更不明白了。‘龟镜’本是窥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炼神高手,神意变化无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时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亏。这等蚀本买卖,老夫是万万不做的。”
陆渐道:“奇怪,我怎么会成为炼神的高手?”赢万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陆渐道:“正是。”赢万城皱眉沉吟一阵,点头道:“或许与此有些干系。”
陆渐怪道:“炼神与劫奴也有干系?”赢万城道:“不错,只因除了你们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炼神,只不过行的都是邪门歪道,虽有奇能秘术,却终身受制‘有无四律’,难以解脱。”他见陆渐疑惑,便细说道,“方才我说的四重境界,炼精化气,炼气还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先炼精,后炼气,再炼神,最后炼虚……”陆渐奇道:“难道还有炼虚的高手。”赢万城被他打断谈兴,瞪他一眼,哼声道:“自然有的,不过已经死了。”陆渐道:“是谁?”
赢万城叹一口气,注目远方,脸上犹有余悸,缓缓道:“西城之主,万归藏!”
陆渐啊了一声,说道:“难怪,炼虚却是什么样子?”赢万城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运气好,跑得快,没遇上这个煞星。”陆渐恍然大悟:“无怪你活到现在,原来是临阵而逃的怕死鬼。”赢万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杰,遇上万归藏,哪个能够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万归藏,也都是且战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陆渐见他老脸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说道:“换了是我,战死也罢,决不会抛弃同门,独自逃命。”赢万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材一个。”说着一挥手,又道,“老夫虽没与万归藏交过手,谷神通却与他正面交锋过,后来他曾与我谈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寻常炼神之术,只怕已到了炼虚境界。”
陆渐叹道:“他修为虽高,却凶残好杀,也不足让后人敬佩。”赢万城冷冷道:“纵然不足敬佩,却能叫人恐惧。闲话休提,咱们再说劫奴,所谓《黑天书》,本就是一种炼神法门,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炼精,后炼气,再炼神,日积月累,自然炼成,而是跳过精、气二关,直接炼神,恁地一来,自身精气不足,势必要借他人精气,炼气还神。这一法门就好比沙上筑塔,楼阁悬空,根基全无,时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数也就由此而生,至于借气成瘾,不过是这激进功法的弊端之一罢了。”
陆渐听到这里,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胜感慨:“无怪爷爷常说‘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虽好借赌债,却是每借必还,纵然穷苦些,倒也无人上门索债殴打。其实学武何尝不是如此,自身精气不够,一心借力,到头来不免要吃大亏。”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师本相,微觉不妥,正要细想,忽听赢万城道:“依照这个道理,大可推断,当年镜天、风后创此奇书之时,必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
陆渐怪道:“为什么?”赢万城道:“据本岛典籍所载,当日‘镜天’已至炼神境界,无须再练《黑天书》,风后则不然,故而谁练《黑天书》,不问可知。”
陆渐叹道:“我借《黑天书》炼神,为何能够逃过‘有无四律’?”赢万城拈须道:“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岛王事后说起,也觉不可思议。不知道你这几日,可有什么奇遇?”
陆渐凝神苦思,除了宁凝相救一节,全无奇遇可言,倘若真有奇遇,也是“黑天劫”发作,昏迷之时。当下只是摇头。赢万城大失所望,他费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陆渐武功来历,再行设计暗算,将他擒住,届时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环下落,却不料陆渐对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赢万城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赢万城失望之余,心道:“如此看来,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试试,这小子不比谷缜,老实憨厚,容易哄骗。”当即眼珠一转,笑道:“谷缜那小子太也固执,我本想将他逼到绝境,回头求我,乖乖交上指环,不料这小子不识时务,自取灭亡。唉,虽然如此,我到底看着他长大,见他送命,心里也有一些难过。”说到这里,眨巴眼睛,竟然挤出两点浊泪。
陆渐瞧得啼笑皆非,骂道:“你少来假惺惺的。”赢万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罢,小娃儿,只要你如我所愿,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内奸现形。”陆渐道:“什么法子?”赢万城嘿嘿笑道:“这法子说出来就不灵了。你若要老夫帮谷小子洗脱冤屈,须得与我立一个契约。”陆渐道:“什么契约?”赢万城笑道:“我都写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一盒印泥。
陆渐接过宣纸,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刚门陆渐与东岛赢万城订约,赢万城若能帮助谷缜洗脱沉冤,陆渐得到财神指环,必要转赠赢万城。特立此据,违者必受天诛。”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陆渐大皱眉头:“我并无指环,立这字据有何用处?”赢万城笑道:“谷缜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说出那番话,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环迟早会以各种法子转交到你手里,你到时依照约定,给我就是。”陆渐微觉踌躇,赢万城见状,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陆渐道:“你去哪里?”赢万城啐道:“既然不肯订约,还不拉倒。”
刹那间,陆渐心中念头纷涌,一幕一幕,尽是谷缜与自己相遇相知、共当患难的情形,直想到谷缜惨死,陆渐蓦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约上重重一按,掷给赢万城,喝道:“拿去。”
赢万城如获至宝,小心捧过折好,揣入怀里,笑道:“小娃儿你是志诚君子,忠诚守信,将来必不负我。很好,很好,契约已定,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场好戏。”
陆渐甚感疑惑,见赢万城拄着拐杖,慢慢向前,当即一咬牙,将姚晴之事暂且放开,随在赢万城身后。
走了一程,忽听唱经击磬声起伏跌宕,峰回路转,竟又来到三祖寺前。陆渐正自不解,忽听赢万城将手连击三下,低喝道:“出来。”
陆渐当他设有埋伏,不觉身子绷紧,内力蓄满,这时忽就听道旁灌木丛中刷的一声,钻出一个半老妇人,身子瘦小,眼神灵活,身上沾着几片枯叶,瞧来十分狼狈。她手里提一个花布包袱,里面物事又硬又直,将包袱撑成长形。
陆渐见她不似身怀武功,心神稍弛,只见那老妇神色紧张,低声道:“我的爷,你怎么才来?荒郊野外的,天也黑尽了,再过一阵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赢万城不耐道,“那五两白花花的银子还怕没人赚?”老妇一愣,慌道:“不是说好了十两么?”赢万城两眼一翻,冷笑道:“谁说十两,老夫可没说过。”老妇急道:“你,你明明说过的。”赢万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纪,耳朵背了。一口价,五两银子,若不干,老夫另找他人。”
老妇不料这老人如此吝啬,又惊又气,呆了半晌,叹道:“罢了罢了,人穷志短,五两十两,都是爷你一句话,只望别再翻悔。”赢万城容色稍缓,点头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说话算数,呆会儿叫你出头,可不要躲躲闪闪,只管大方一些。”老妇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远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赢万城哼了一声,步行在前,那老妇紧随其后。陆渐惊疑不胜,随着二人来到寺前,钟磐诵经声越发响亮,俨然在做一场法事。赢万城道:“小娃儿,你可有遮脸的物事?别叫人认出来了。”陆渐探手入怀,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正是当日南京城中沈舟虚所赠。陆渐戴上,说道:“这样如何?”赢万城笑道:“妙极,妙极。”陆渐道:“姓赢的,你究竟弄甚玄虚?”赢万城诡秘一笑:“到时便知。”
三人入寺,经过大雄宝殿,遥见素白一片,纸车纸马,栩栩如生,拥着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众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后则是供桌,供奉灵位,陆渐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灵牌上分明写道:“逆子谷缜之位。”
陆渐望着灵牌,心酸难抑:“逆子谷缜?谷缜死了,竟也脱不得污名。”想到这里,为他洗冤之心越发急切。赢万城走出几步,见陆渐望着灵堂发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陆渐身子一震,不仅不走,反向灵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遥遥默祝:“好兄弟,你英灵不远,大哥我对天发誓,无论经历多少艰辛,定要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祷之后,躬身一揖。转身欲走,忽听一个声音道:“足下是小儿的朋友么?”陆渐心头打了个突,转眼望去,只见远方长廊下,谷神通白衣胜雪,头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为沉静。
陆渐心扑扑剧跳,想到赢万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见了丧事不上香,岂非对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点头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儿谢过了。”
陆渐按捺心跳,循赢万城去处前行,走到一扇月门后,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赢万城。赢万城额上青筋暴突,低骂道:“臭小子,你上什么屁香,若被谷神通认出来,岂不麻烦?”
陆渐道:“谷缜与我兄弟一场,看到他的灵柩,怎能不理?”赢万城大吹胡子:“天幸谷神通没瞧出来,哼,但也未必……”说罢探头探脑,只向灵堂张望,却见谷神通面向灵柩,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都死了,后悔还有屁用?”陆渐怒道:“你明知谷缜冤枉,却不阻止,才是当真可恶。”赢万城干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没料到谷神通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陆渐冷笑道:“你分明想将谷缜逼到绝境,给你戒指,只没料到他临死不屈罢了。”
赢万城故作不闻,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紧,这些闲话将来再说。”陆渐按捺心中愤怒,又问道:“这灵堂怎么回事?”赢万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东岛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陆道场,为他念经超度,宽恕他生前罪恶……”陆渐怒不可遏,喝道:“什么罪恶?”一把揪住赢万城衣襟,举拳欲打,赢万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陆渐闻言,含恨收拳,切齿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这把老骨头。”赢万城不以为忤,嘿嘿一笑,当先便走。陆渐忍气吞声,随他走了里许,忽见粉壁如带,古槐成阴,围着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儿。”赢万城指着一株大槐树道,“你上去。”陆渐见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说两句,赢万城又作噤声手势。陆渐只得上了槐树,居高临下,将院内情形尽收眼底,只见一幢精舍,烛火如豆,飘忽不定。
评论前必须登录!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