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千年女优》：人们最爱的，往往是那个孤高的自己

《千年女优》给观众的第一印象，是它跟今敏的出道作《未麻的部屋》一样，透过精心安排的跳接转场，大玩「戏中戏」的把戏。纪录片导演采访传奇女优藤原千代子是现在式，千代子的口述过往是过去式，里头大量穿插她拍过的多部作品，采访者又不时乱入她的回忆，扛著录影机穿着戏服辄上一角，戏剧与现实愈来愈揉和难分。不过与《未麻的部屋》相较之下，《千年女优》转场比较没有那股强烈的突兀感，每一个举步踉跄，每一个华丽转身，时空转换都更为流畅无痕。除了今敏剪接的功力更上层楼的解读以外，我觉得这里头也有一些刻意为之的成分，突兀的跳接十分切合《未麻的部屋》那份虚实难辨的冲突感，流畅的转场则更能传达《千年女优》戏如人生的况味。

说起戏如人生，你很难没有发现从战国、江户、幕末、大正、二战，一直延伸到架空历史以及现实未来，千代子跨越千年出演的各个戏码，时空背景千变万化，主题却是换汤不换药，有着千篇一律的同质性：一个女子追逐着被时代洪流吞噬的心上人背影，不惜杠上父权威势，排除千惊万险只为觅得真爱。端庄贤淑的大名妻子，为救夫君策马冲阵；身手矫捷的女忍者，赌命劫囚不知为何；长袖善舞的艺伎，蒙骗捕快以藏匿浪人；涉世未深的女学生，不畏威吓庇护民权份子；女教师即使已记不清情人容颜，却也不愿认份嫁做人妇；女科学家挺身对抗酷斯拉，似乎也是为了某种个人层面的坚持；最后女太空人不顾拦阻执意升空，亦是为了要寻寻觅觅到最终。少女情怀总是诗，就算编成史诗电影依旧不脱粉红气流，而把她们奉若天仙的痴情阿宅导演，自然是甘作无私工具人，献身断后在所不惜，只为成就女神的至高爱情。

今敏用他那虽不若吉卜力工作室那般对作画精雕细琢，然而对蒙太奇的纯熟运用可能犹有过之的场面调度功力，把这么多出纵贯千年时空的剧中剧，连同千代子的现实人生历程，水乳交融成一幅情绪浓烈，令人揪心的动态浮世绘。看着银幕上扮演着各种身分，却总是在追逐着某种西西弗斯身影的千代子，她的思念，她的热情，她的煎熬，她的苦痛，她的执着，她的欣然，我们仿佛多多少少能够感同身受。但我们却不像平时把自己对于爱情的想像，投射到故事中的她身上那么单纯，因为即使是对于爱情再怎么迟钝的直男，恐怕早晚也会感觉到，这似乎不是一个少女怀春的纯爱故事。而今敏就如同在《未麻的部屋》结尾，刻意让主角留下一句令人玩味的回马枪一样，他在《千年女优》的最后，更是干脆画龙点睛地破了题：「因为我喜欢的，是追逐着那个人的自己啊！」

今敏把千代子这一生对于「钥匙男」的追寻，定义为一种极为纯粹的「孤高之爱」——与其说对他人抱有热情，毋宁说她爱的只是某种样貌的自己，某种义无反顾地追寻虚幻缥缈，借此感到人生有意义有目的的自己。这种感觉并不是单纯的任性与自私，而是一种孤高而严肃的自我肯定，我相信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些成分，是今敏对于自己的认知 。但有意思的是，今敏并没有鼓吹追逐着棍子上的胡萝卜的美好，反而是呈现千代子追逐到连心上人的长相都逐渐淡忘，却还耽溺在人生「有所往」的感觉里；然后他反过手来，塑造出一个仿佛从戏里逬现的妖婆角色，不断唱衰她年华老去，就算与意中人久别重逢，人家恐怕也只会记得二八少女的无敌青春，认不出风华不再的她。

因为这份孤高之爱，她义无反顾，勇敢逐梦。因为这份孤高之爱，她热情不再，嫁人引退。因为这份孤高之爱，她重拾旧梦，再作冯妇。因为这份孤高之爱，她年老色衰，避世远遁。在粉丝导演眼中，千代子是宛如女神般的存在，无论在什么时空背景之下都要守护的公主；但是即使人家真的有如骑士般，舍身挡住震落砸下的片场布景，她顶多也只是日后谢过你的救命之恩，眼里看得到的却只有象征着真爱的那把钥匙。然而她念兹在兹的，当真是那少年英才的倜傥背影吗？看完《千年女优》，我们对于那个理所当然，但人们总是觉得不好承认的真相，应该都心知肚明了：人们真正爱的，始终就只有他们自己。不然那个有如从未来穿越过来，象征年老的自己回首年少轻狂的妖婆，又怎么会发出「我对你无比仇恨，却又无比怜爱」的喟叹呢？这份念天地之悠悠的怆然自古皆然，而我只想从这个追逐棍上胡萝卜的旋转木马上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