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韩国电影《寄生虫》后,很容易让人想起同样以底层人民生活为背景的《小丑》,但两者事实上是截然不同的。若《小丑》描述的是生活的痛苦与悲伤如何逼一个人走上绝路,那《寄生虫》则指出,贫穷可以让你犯下最残忍的罪,但更可怕的是,你其实从未被改变,你仍是你。
这也是为什么在看《寄生虫》时总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你会为亚瑟·佛莱克在火海中的舞蹈而感到松一口气、快意欣然;但看着金基泽拿刀刺向朴社长时,却会觉得那是一场覆灭。
《寄生虫》中,奉俊昊刻意使用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角度来诠释贫穷的概念,贯穿在许多意象手法的呈现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寄生虫》成了一部写实刻画之作,我认为它更像是某种夹杂同情的嘲讽,借着奉导向来喜爱的奇诡的剧情,将原本老生常谈的剧情推向一个更为荒谬、本质的面向上,也更加证实了本片对于贫穷的暧昧态度。
空间与越界
作为《寄生虫》的「寄生」之处,奉俊昊的确花了很大的力气着墨空间的编排和隐喻。若我们可以粗略地做个划分,那就是「上」和「下」。
朴社长一家的房子就坐落在山坡之上,进大门之后甚至还有一段往上的楼梯,身处制高点的房子,所换来的是一片宽阔、远眺的山峦风景,高处不胜寒的惬意;相较之下,金家住在所谓的半地下室,被土掩盖,阴暗潮湿,回家的路总是往下走,而唯一可以看出去的窗户,正对着尘土满布的路街,仿佛遭人踩踏。
如此鲜明的空间对比与划分,当然是在割裂两者之间的距离与身分:上的尊贵,与下的卑微。但我认为更有趣的是,《寄生虫》选择使用贫富的差距感,而非贫穷本身,来凸显身为穷人的无力。当然,这或许肇因于剧情的需要,但也让大量资讯透过空间的形构,以视觉性的方式表现出来。
当基宇第一次踏进朴家的环视,当金家坐在客厅看着风景时,那些本能而强烈的差异和距离一览无遗,至此才真正让人觉得疯狂和虚幻。甚至更近一步,让人产生了越界的欲望,无论是观众或是金家一家都是如此。
毋须讳言,空间和主体身分的建构紧密相连,人们总透过确认周遭和自身的关系来定位自己,空间政治与身体政治的交织下,身份才成为可能。因此身分的改变和空间上的越界成了一种双生的关系,这在《寄生虫》中尤为明显,我们可以从电影中大量使用楼梯来暗喻身份的升降而清楚意识到这点。因此,当金家不断的入侵朴家屋宇时,就不能仅仅看作是对于金钱的渴望,更多的是以越界的方式,对理想身份的参与和假扮。
这也是电影最前半部最为精采的部分,我们可以看到身为穷人的金家,是如何透过模仿、学舌,欺骗身为上层阶级的朴家,越界几乎成真,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成了这个房子中真正的权力者。暴雨之夜,金家在客厅席地而坐,嘴里谈着虚幻的假设和梦想,俨然将自己当作了房子的主人,这是整片越界的巅峰,他们从入侵者成了占据者。从下而上的攀爬终于攻顶,空间的置换取代了转圜不前的命运,虚假的生活片段在此刻仿佛成为永远。
但越界终究是短暂的,越是越界、越是模仿,显得丑态毕露的越会是自己。若大雨滂沱终于将金家的身分伪装洗去的说法太过矫情,那我们至少能指出,基宇毕竟是在水满而患的地下室中,领悟到自己的进退失据。差距感所造成的悲哀再次主导,理想空间被所有者夺回,主体回归自我来处,真正撕心裂肺的不是漂浮在水中的家具,而是打回原形的尴尬。
因此,当基宇返回朴家,拿出景观石时,对多惠这么说:「我得下去,不是去找那些人,而是更下面」,我认为除了指房子的地下室之外,也暗示了自身越界后的归返。
观景石
但相对于空间的影射与对位,我认为真正直指核心的嘲讽,是来自于两个关键指涉物,一个是块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的观景石;另一个则是反覆出现的气味。它们很大的程度上,才是奉俊昊用来戏耍贫穷标签的象征,呈现贫穷这个概念是如何在人的外缘和内在中游移,而进一步混淆、影响主体的本质。观景石的第一次出现,基宇说了这么一句话:「这真的很有象征性啊。」是的,这块观景石不是很贵,也不是便宜货,而是很有象征性。换句话说,这块石头的价值来自于某个它本身之外的象征体系,是某种人为所赋予的意义,而非那块石头本身材质所能够涵盖的。
因此,原本没有价值的石材,在象征性的大网下,也成了昂贵、尊贵的观景石,甚至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但更有趣的是,那些外在于石头的象征体系与石头的关系是什么?两者真的能清楚切割、一分为二吗?我们真的能完全舍弃背后的象征,而以石材的本身来评断它的价值吗?
对基宇而言,观景石突破了本身的限制,获得了众人所肯认的价值;同样的,人的价值也不是本质性的,反而取决于外缘社会的认定。而也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后续的一连串模仿与越界才显得有意义。空间越界所造成的价值假象,毋宁提供了基宇一个愿景,即使破败如他,总有一天也能够身价非凡。
然而后续的剧情,却又有意挑战这样的价值观。第一次是家里淹大水时,金家抢救着家中财物。在这个场景中,基宇看着沉在水中的石头,它像是在嘲笑基宇对于石头虚妄价值的向往。在这个末日之景中,吐露出本身粗糙的本质,这才是真正存在于世界上的本相。
第二次则是在避难所中,基泽问儿子为什么抱着观景石不放,基宇回答:「它黏着我不放。」观景石所象征的身分流动的愿景,却摇身一变成了紧紧跟随、挥之不去、阴魂不散丑陋欲望,让主体无从逃脱。
气味
而与观景石相对,「气味」则在电影中持有相反的论述:贫穷是本质,主体无法逃逸。当多颂说忠淑和基泽两人身上的味道相同时,除了暗指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外,也间接将气味与身分连起,成了穷人所共有的标签。而后基婷更是一语道破:「这是地下室的味道,只有搬走才能消除」。在前述空间与身分的相互印证下,气味是人们逃不开的出生证明,任金家再怎么伪装也无法隐藏。
而这对身为父亲的基泽而言,也成了最大的梦魇。即使他化身为高级司机,气味也永远先他一步暴露自身的本质。而朴社长口口声声的气味越界,更是直指基泽的空间越界和身分越界,潜意识里责备他的入侵和逾矩。他成了永远无法成功扮演的模仿者,失败的姿态一再被提醒,从气味到命运皆然。
直到最后,朴社长翻开吴勤势的尸体时,忍不住捏起口鼻的动作,才终于引爆了基泽的杀意。他在气味上是与吴勤势结盟的,即使两人互相残杀,贫穷仍然是两者共享的本质。
但我认为奉俊昊有意不将气味与本质两者的关系说死,如基婷所指,气味的刻印,是可以藉由脱离地下室、脱离贫穷的方法而达成。虽然这不免沦为「以脱离贫穷」的方式「脱离贫穷」的荒谬。
贫穷与人性的距离
建立在空间、物质、气味三者之上,奉俊昊提出了整部电影的最大叩问:如果贫穷不是本质,那它到底离我们有多近?它如何贴近生而为人的道德核心,并进一步混淆其界线?
很大的程度上,我相信奉俊昊有意让观众尽可能的无法同情金家人。一般以困顿为主题的电影,偏好呈现出小人物的挣扎与奋斗,以对比整个体制、命运的不公平和痛苦,用以显示主角是如何无法与外在相抗,因此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困顿于穷苦的情形。
但《寄生虫》除了言谈中的几句对白之外,它拒绝呈现金家坚毅不拔却也无可奈何的对抗贫穷的面向。反而以前二分之一的篇幅,大量描绘金家的投机与贪婪,显示他们如何玩弄朴家人于股掌之间并沾沾自喜。我们没有看到金家如何四处碰壁而不得,也没看到金家苦苦支撑的疲劳心神,他们并不是典型值得同情的穷困一家人。
这样的叙事手法,甚至让我们微妙地感受到了因果报应的合理性,金家如何投机在先,引来的人祸在后。奉俊昊不留任何的道德余地给他们,更甚者,无辜被波及的朴家,除了富人的无知与些许傲慢之外,严格说起来并没有任何险恶之处,电影却安排基泽最后发狂将刀子刺入朴社长的心脏。
但我认为,这不应该简单的理解为奉俊昊给予金家的天谴或是罪有应得,相反的,我认为正是在这个不留道德余地的情形下,电影的那些叩问才更有意义。是的,即使金家是如此的狡诈,如此的不值得同情,但身为观众的我们,是否仍能辨识出贫穷给予每一个角色的推力与拉力?
若我们进一步延伸,会发现这整部电影的核心,可以回到暴风雨夜的两句话。一句是忠淑的「不是有钱但却善良,而是因为有钱所以善良,要是我也这么有钱,我肯定也会很善良」,另一句是基婷的「关心别人之前,不如关心我们自己」。
只有搭配这两句话,后续的一切剧情才有了根基。当忠淑发现豪宅地下室的秘密,即使所有的观众都看到了两个家庭的神似时,她也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而是选择直接报警。我们可能第一时间会责备她的冷酷无情,但反过来,身为家管,若知情不报而露馅,下一个丢工作的会不会就是她?而当叶雯光夫妇反过来取得掌控权时,也一反原本卑微的姿态,而高傲的威胁金家。
因此当两家人开始在屋内缠斗厮杀时,我们会格外的觉得荒谬,这无疑是一场高级斗兽场内的弱弱相残,而场外的有钱人们在一旁享用宴会、谈笑风生。厮杀之下,我们再次辨认出两家人惊人的相似,那就是穷人专属的丑态。回到忠淑的那一句话,我们不妨如此解释,身为一名上层阶级,当然不会也无需受困于穷人才会有的窘境当中,而演变成需要手执刀刃的情况。
若回到人性的层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贫穷如何贴近人的本质、诱惑人的本性,成为基婷口中先关心自己的那一类人,在危急的时候,选择自利以自保。贫穷或许不是每一个人的本质,但它终究还是靠我们生而为人的那一部分非常的接近,它们在不知不觉中给予了人们不同于上层阶级的道德界线。「是否杀人」看似是一个选择题,但对于穷人来说,很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这样的反思,在奉俊昊不留道德余地的情况下,反而显得更加的尖锐。这是《寄生虫》对于两家穷人的夹杀,也是对于观众道德的夹杀。我们在难以同情金家人下场的情况下,仍然不得不承认「贫穷」对他们所造成的残酷筛选。
这也是为什么《寄生虫》如此精彩。若奉俊昊仅聚焦于已经够精彩的前半部,描绘金家如何模仿上层身份,并受到朴家的制裁的话,那这部片仍会是可看的,但终究会落入人性选择的老生常谈。而就是因为有了后半部的剧情,整部电影才能带向一个更为深入而复杂的面向,也才显示出奉俊昊始终秉持着的关怀。
作为结尾,我想谈谈电影最后,基宇在给父亲的回信中,所建构对于未来的幻想:他走上正途,最终致富并买下那栋豪宅,让身为通缉犯的父亲能够再次走上地表。
我认为这个幻想看似光明,实则为整部片中,奉俊昊给予贫穷最残忍的打击。它证明了穷人在体制下的逃逸与模仿终究是无效的,而必须回归资本主义下的逻辑。这是整个社会给予贫困者最大的谎言,让我们相信翻身是可能的。
只有在这样的幻想中,父亲才能走上阶梯,看见阳光。这是奉俊昊留给我们的,最悲哀、最无力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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